《色物:黃冠鈞個展》研究導言:若色彩能保有活性,那思想應如是
2017年黃冠鈞在槩藝術的個展「不願消逝的時間」,是藝術家即將從北藝大畢業,並前往京都藝大就讀之前的展覽。在由藝術家首篇藝評的書寫者印卡所提出的觀點之下,我在藝週刊撰寫的文章延伸出藝術家對壓克力顏料的可塑性之嘗試,與日常塑膠物在擬真之間對照出的美學關係。
而在2019年的文章〈繪畫的皮膜 — 黃冠鈞新作中的「中性」思想〉中,則以繪畫在成型畫布中的機制與繪畫在不同形式與方法之間的轉變,觀看黃冠鈞至京都藝術大學留學之後的創作。此次在《色物:黃冠鈞個展》中,我希望藉由自己截至目前對黃冠鈞創作的觀看方式,與展覽的公眾性,將黃冠鈞從繪畫中生成的觀念進一步釐清,藉此回應當代繪畫在臺灣的環境和語境。
▓ 壓克力顏料、樹脂、擬真、訂製
太像了吧?不!那已經不只是關於繪畫像不像對象物的再現問題了。作品如〈Red Vertical Stripes〉(2017)、〈BGRW〉(2017)等以壓克力與水性凡尼斯對軟塑膠物布料物件的擬真,在同為樹脂原料的產製過程中、歧路同歸於相同的造形之後,塑膠物在經過高溫高壓之後塑形的「用處」,與丙烯酸樹脂聚化乳膠與色粉結合的壓克力顏料的「用處」之間對照出來的張力與提問:我們能像珍視藝術品那樣,珍視我們日常中同樣充滿顏色的塑膠製品(特別是如今充斥塑膠)嗎? 當時個展給我的印象,讓我以為黃冠鈞是以這種角度,思考繪畫在丹托所提出的藝術世界作為理論環境之觀點的邊界。
如果繪畫行為是關於顏料的勞動與色彩關係,那麼畫布與畫框等基底材不過是讓繪畫體驗得以普遍流通、並以最大集合的方式發生在所有環境、所有人的觀看之中。我們可以在〈Blue of 2017〉(2017)中,看出黃冠鈞的繪畫脫離畫布宣示主權的端倪。藝術家首先畫出了一片如長條塑膠布般的藍色,最後再為這件繪畫訂製鋁框。畫面固定垂落的展示方式,使畫框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,繪畫與訂製物之間的關係,是黃冠鈞嘗試翻轉被畫布空間所限制的繪畫。
這在當前臺灣的創作環境中之所以值得我們注意的原因,在於黃冠鈞在臺學生時期的學院繪畫訓練與教育,鮮少讓學生從材料開始打造屬於自己的顏料與基底材。一般來說,都是在美術社買畫布與顏料,更積極一點的畫家,可能透過國外進口或是工廠訂製特殊尺幅的畫布。這是當代繪畫在臺灣受到貿易通路與學院教育的限制,也是黃冠鈞在研究所時期藉由赴日交流、認識織染技術之後,回望當代繪畫在臺灣的狀態。
▓ 清透、次薄、繪畫、觀念、價值機制
隨著他的創作與學院經驗的轉變,在黃冠鈞與我多次的聊天與心得交換之後,我才發現黃冠鈞對於布一般的軟造形與色彩在畫面空間中的關係,在學院與自己生命經驗的多層次經驗影響,有更深刻的思考。這些思考,在2019年的個展「Some Thing」中充滿清透感的作品中,進一步被藝術家嘗試出來。
嚴謹細膩的擬真作為繪畫的創作方法,在2019年的作品中被藝術家擱置了。在〈Yellow〉(2018)與〈Blue of 2018〉(2018)之中,被透明塑膠夾鏈袋包裹成一包一包的「繪畫」。相較之前,此時的繪畫行為更內縮為壓克力顏料與水性凡尼斯的塑形方法。這兩件作品在製作的時候,是分別以50號畫布和25號畫布的大小繪製成一張張單色的畫面,並折疊放進同樣大小之中。其創作動機本來是藉著放入相同尺寸的包裝,藉以反問繪畫以畫布空間、而非顏料多寡來決定的價值機制。
若從黃冠鈞早期創作的雨衣造形壓克力作品來聯想,我們可能會以為這次雨衣被裝進去了,但它只是一塊矩形的黃色顏料。同時,這兩件作品也是黃冠鈞在實驗壓克力顏料的媒材性質的作品。這兩件作品在此次《色物》個展中,加入了時間與物質的考量。此時,藝術家的繪畫成為在壓克力顏料形變過程當中、探索物質性的觀念容器。這種因作品形變造成的思維轉向,將作品的非定形狀態所造成的展呈侷限與作品的變動性,轉變為黃冠鈞此時期創作中的必要律法。永遠維持某個狀態的顏料,對黃冠鈞來說意即顏料的死。
在2019年開始,如〈AU007*2 in 2019〉、〈C32H18N8 on board〉到2020年的新作〈不曾被看見的光〉等以壓克力顏料與水性凡尼斯沈澱出的畫面空間中,黃冠鈞以抽象的流動狀態呈現色彩在軟塑膠布造形中的空間關係。在〈Red Vertical Stripes〉中、以水性凡尼斯作為材料、為了擬真而呈現的透明薄層,此處同樣被黃冠鈞視為一種具有主體性的色彩,並與其他顏色在滲入的關係中交融。那層皮膜展現了藝術家對於媒材掌控力逐漸成熟,〈Transparency〉(2020)則是在這樣的精練技法中,以這種次薄(inframince)狀態呈現的畫面,宣告了透明色在黃冠鈞創作中的重要性。在最低限的條件下所呈現的創作,讓我意識到色、光與物之間的古典命題。而這個命題,在這次展覽中,以裝置的型態呈現的作品《黃金比例》(2020) 則是黃冠鈞此時期觀點的結合。
《黃金比例》是黃冠鈞將日本好賓(HOLBEIN)重質壓克力顏料以色票的姿態,用自己獨創出的壓克力與水性凡尼斯層疊之後完成的作品。藝術家首先將這件創作的規格與版型,記錄在灰色紙板上,將這個紙板視為作品之一,訂做屬於它的框。將所有顏色依照規則繪製完成之後,黃冠鈞將剩下的顏料隨意擠壓在成型畫布上(註1)。這些顏料終於回到成型畫布上了,這樣的「繪畫行為」與成型畫布,讓繪畫在觀念創作中成了作品在完成後的剩餘之所在。
▓ 作為展覽開始的小結
我認為在黃冠鈞藝術觀念中的繪畫,是從當代繪畫的機制中解放,並在色彩在壓克力顏料的媒介特性中,思考繪畫或藝術如何允許「活性」的一種思想形式。上述內容是我在此次《色物:黃冠鈞個展》開幕之前的想法。然而展覽在公開展示之後、不同的專業者、評論人、教授學者、藝術家等的觀看與回應,才是這個展覽作為研究、論述甚至挑戰黃冠鈞留學時「將繪畫歸類為『滲透』、『附著』與『繪畫體』等三種型態」的觀點時,必要的公開競技場。色彩若能保有活性,那麼思想應如是。
註1: 黃冠鈞說,在製作《黃金比例》時,他特別喜歡觀察顏料在每一層厚度之後產生的色階差異,當藝術家在製作色彩編號AU007的色票時看見的色階差異,使他又創作了〈AU007*2 in 2019〉。而這件作品顧名思義,便是上了兩層的「AU007」色與水性凡尼斯所產生的畫面。